三、千年毀譽之爭

受人崇拜的九鳳為何消失，取而代之以九頭鳥怪呢？它為什么會由神變妖，由何時何地變?yōu)檠值哪兀窟@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令人困惑的謎

好在古代文獻上還是留有一些線索，為我們解開這個謎提供了方便。我們來看宋代著名詩人梅堯臣的一首《古風(fēng)》：

昔時周公居?xùn)|周，厭聞此鳥憎若仇。

夜呼庭氏率其屬，彎弧俾逐出九州。

自從狗嚙一首落，斷頭至今清血流。

邇來相距三千秋，晝藏夜出如鵂鶹。

每逢陰黑天外過，乍見火光輒驚墮。

有時余血下點污，所遭之家家必破。

民間文學(xué)主要在口頭流傳，這個故事何時何地由何人記錄在文獻上，很大程度出自偶然。例如盤古開天辟地最早見于三國時徐整的《三五歷記》，伏羲女媧兄妹婚最早于唐代才產(chǎn)生。同理，梅堯臣的這首詩，很可能是記載的一個古老傳說。尤為重要的是：這個傳說的內(nèi)容，與歷史史實甚為彌合。

據(jù)史書記載，周武王死后，其子年幼，由弟周公旦攝政，七年后，周公還政于長大成人的侄兒，是為周成王。當(dāng)時有人進讒言，說周公早想篡位。年輕的國王加害于周公，嚇得周公逃往楚國去了。后來周成王從周公的一份祭天禱祠上，發(fā)現(xiàn)周公對自己一向忠心耿耿，后悔自己的魯莽，于是殺了進讒言者，把周公又從楚國接回。

必不給周公以“政治避難”，會將他引渡回去。由于周公曾避難于楚，對楚人的九鳳神必然熟悉。

歷史上，周、楚的確是死對頭。周昭王率軍親征，竟死于漢水之中，成為異鄉(xiāng)之鬼。周人對楚人之恨可想而知。我們知道：一個民族的神，在它的敵對民族那里必然會被說成妖。象埃及大神沙特（sat），在希伯來人《圣經(jīng)》中就變成了撒旦（satan）。我國東夷部族之神蚩尤，在華夏族那里便成了能飛沙走石的妖怪，周人將楚人的九鳳圖騰說成妖怪，并編出天狗斷其一首的故事，也符合這條比較神話學(xué)的基本規(guī)律，至于是周公本人確有此事，還是民間傳說附會于周公身上，那倒是無關(guān)緊要的。

天狗咬斷九頭鳥一首的情節(jié)，更露出周人編故事的馬腳。古代南方對"九"尤有神秘感，認為"九"為極數(shù)，故"九鳳"本來就是九頭。而北方則不同，南方是"九陽"，前面已說過；北方神話中卻是"十陽"，象羲和生十日，羿射九日留一日的故事，都很著名。他們把楚人的九鳳，說成十頭而被天狗咬去一頭，顯然是按他們的傳統(tǒng)習(xí)慣，在編故事時把崇"十"的心理自然融匯進去了。

長期僻居關(guān)中的秦國，最后終于掃滅了包括楚國在內(nèi)的六雄，統(tǒng)一了全中國。這對楚文化傳統(tǒng)的傳播當(dāng)然不利，所以《山海經(jīng)》后，九鳳神的形象便完全消失了，而作為鳥妖的九頭鳥形象，則在全國普遍流傳開來。包括荊楚在內(nèi)，對"鬼鳥"吠犬驅(qū)趕，已沿習(xí)成俗了。

然而，就象歷史上的"楚雖三戶，亡秦必楚"一樣，當(dāng)九頭鳥以妖怪形象風(fēng)行全國時，一個美麗迷人的故事，卻從楚地蛻變出來，并迅速流傳開去。這就是從姑獲鳥中變異出來的羽衣仙女故事。魯迅《古小說鉤沉》中輯有這個故事：

"姑獲鳥晝飛夜藏，蓋鬼神類，衣毛為飛鳥，脫衣為女人。一名天帝少女，一名夜行游女，一名鉤星，一名隱飛。鳥無子，喜取人子養(yǎng)之以為子。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，為此物愛，以血點其衣為志，即取小兒也。故世人名為鬼鳥，荊州為多。昔豫章男子，見田中有六七女人，不知是鳥，匍匐往，先得其毛衣，取藏之，即往就諸鳥。諸鳥各去就毛衣，衣之飛去。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，生三女。其母后使女問父，知衣在積稻下，得之，衣而飛去。后以衣迎三女，三女兒得衣亦飛去，今謂之鬼車?

這個故事顯然脫胎于九頭鳥怪傳說，編故事者甚至知道姑獲鳥即鬼鳥或鬼車。順便說一句，按照傳說，鬼車之得名，即來源九頭鳥十八翼霍霍竟進所發(fā)出來的尤如人力車般的聲音。但編故事者摒棄了"九頭"的怪誕形象，以避免勾起人們對滴血降災(zāi)的鳥怪的記憶。他打破了一般人心目中"鬼鳥"或"鬼車"是不祥之物的心理定勢，以"衣毛為飛鳥，脫衣為女人"的奇特幻想，并以凡人與仙女配婚，男耕女織的美好愿望，深深地打動了人們的心。以致它超越了時空限制而升華起來，成為中國民間故事中一個十分流行的母題。幾乎歷代筆記小說，從敦煌石室藏書中的《田章》，到《聊齋志異》中的"竹青"，都有不少這個故事的變體。它還融入其它故事，如四大傳說之一的《牛郎織女》，就借用了其中盜天衣成婚的情節(jié)。

尤其值得指出的是：中國羽衣仙女故事，是世界上極為流行的這類故事的東亞類型的故鄉(xiāng)。據(jù)西方權(quán)威性的民間故事工具書AT分類法記載：這類故事遍及全世界五十多個國家與民族，已發(fā)現(xiàn)的異文達1200多篇，稱得上是世界最流行的故事。日本學(xué)者君島久子教授在她的《東洋的女仙們》一文中，說這個故事是由中國傳到日本去的，其歷史記載比日本早幾百年之久。

世界上最早記載羽衣仙女故事的，是晉人干寶的《搜神記》、郭璞的《玄中記》和北魏酈道元的《水經(jīng)注·江水》。而這些記載中故事發(fā)生的地點，就在楚地－－湖北陽新與江西豫章。

中華民族是一個大的民族集團，中華文化是從遠古以來各族人民勞動與智慧積淀而成的文化，是由許多部分融鑄組合的一個大系統(tǒng)。在這個大系統(tǒng)中，還存在著許許多多子系統(tǒng)，這些子系統(tǒng)同樣對人們的思想意識、精神風(fēng)貌、心理氣質(zhì)等有著巨大而持久地影響。換句話說，我們不僅要看到中華文化的共性，而且還應(yīng)該注意各地區(qū)、各民族文化的個性。俗話說：“十里不同風(fēng)，百里不同俗。"

民俗往往是各地文化特色的一個標(biāo)識。

九頭鳥傳說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，它的演變本身就是一部活動著的文化交流史。它即是南北文化融合與中華民族集體創(chuàng)造的結(jié)晶，又體現(xiàn)了作為中華文化的一分子的楚文化的獨特風(fēng)格。它由神變妖，由妖變仙女的戲劇性變化，體現(xiàn)了楚文化在民間傳承中頑強的心理定勢。通過對九頭鳥形象中文化內(nèi)涵的分析，我們可以隨著它走進楚文化的深層結(jié)構(gòu)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