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河的每一次改道，不僅改變了若干個王朝的國運和生死，還影響到今天中國北方省域的劃分，以及北方人們的性格。

黃河的三次主要改道

黃河作為中國的母親河，炎黃文化的發(fā)祥之河，沒有太大爭議。除卻黃河河套平原等沿岸灌溉功能，以及黃河中下游沖積平原對早期炎黃文化的滋養(yǎng)，歷史上黃河的每次改道、決口給中國北方人民帶來的禍害之深，應(yīng)該更沒有爭議。

黃河究竟決了多少次口，改了多少次道，從殷商時期屢次的遷都，到抗戰(zhàn)時期花園口被炸后的人為潰堤，應(yīng)該沒有準(zhǔn)確的數(shù)字了。

從黃土高原南下的黃河從潼關(guān)往東，北有中條山、太行山，南有北邙山，出了孟津口，黃河才成為一條歷史泛濫決口之河。

從這里向下，黃河才開始攜帶上流泥沙，呈扇面狀，北至海河水系的易水，南至淮河，規(guī)律性改道決口。

雖然黃河決口不計其數(shù)，但從歷史上看，黃河的長時期、大規(guī)模、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改道有三次：

一是信史之后，北宋之前的歷史時段，黃河從北線，今河北、天津渤海灣入海。線路大概為：河南延津、滑縣（滑臺）、衛(wèi)河、京杭大運河河北段、河北中東部、天津入?？?。

有些人可能一直納悶，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今天山東境內(nèi)的齊國，怎么就一下子越過河北省打到了今天北京首都地界的燕國。是的，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燕趙齊三國的分界線便是當(dāng)時的黃河（滄州以北）和易水的交叉點。

今天，河北的滄州以南沿海地帶、東南部，當(dāng)時的黃河南岸、東岸，都屬于山東齊國。

在中國北宋以前漫長的歷史時期，以鄴城（安陽）、洛陽、開封為三角的中原核心地帶，經(jīng)常會頻繁出現(xiàn)枋頭、滑臺等歷史戰(zhàn)事的地名出現(xiàn)。

唐代中期，其實，滑臺便是今天的豫北滑縣。慕容氏建立的南燕小國還曾經(jīng)將都城遷到滑臺，但終因是四戰(zhàn)之地，最后又遷往山東益都（今青州）。

中唐詩人李嘉祐曾有一首《送馬將軍奏事畢歸滑州使幕》的名詩。詩曰：

吳門別后蹈滄州，帝里相逢俱白頭。

自嘆馬卿常帶病，還嗟李廣未封侯。

棠梨宮里瞻龍袞，細(xì)柳營前著豹裘。

想到滑臺桑葉落，黃河?xùn)|注荻花秋。

巧合的是，在全唐詩中，比李嘉祐生卒年月較晚一些、“大歷十才子”之一的詩人崔峒也寫了一首幾乎相同的《送馮八將軍奏事畢歸滑臺幕府》一詩。

王門別后到滄洲，帝里相逢俱白頭。

自嘆馬卿常帶疾，還嗟李廣不封侯。

棠梨宮里瞻龍袞，細(xì)柳營中著虎裘。

想到滑臺桑葉落，黃河?xùn)|注杏園秋。

唐大歷年間為766-779年，李嘉祐雖然生卒不詳，但有章可查的是，李是天寶七年（748年）中的進士，理論上講，無論從詩人年代的先后上，還是從崔詩的更朗朗上口上分析，應(yīng)該可以斷定是李詩在前，崔詩仿照在后。

這些都不是重點，重點是為什么一首在滑臺（州）幕府“想到滑臺桑葉落”的借物言志的詩，會被反復(fù)傳唱至今。可見當(dāng)時河邊“黃河?xùn)|注”的滑臺位置的重要性。

事實上，在黃河北線入海時，滑臺（今黃河北岸的滑縣）是黃河南岸的一個重要的渡口和軍事要地。

同樣，枋頭則是當(dāng)時黃河沿岸與衛(wèi)河（白溝運河）交匯的一個重要水利樞紐，枋頭者，正是當(dāng)時水閘工具之一。

另外，在隋末農(nóng)民起義中曾經(jīng)很牛的一支勁旅叫瓦崗寨起義軍，所謂瓦崗便是在當(dāng)時靠近滑臺，黃河岸邊南岸的一個據(jù)點。

我們后面還會說到，由于黃河出了太行山-北邙山這一峽口地帶進入黃河中游平原以后，不斷鐘擺式南北扇面狀改道的影響，黃河以北，發(fā)源于太行山系的水系，都受到其百般蹂躪和侵?jǐn)_、侵道。衛(wèi)河、漳河、以及更以北的滏陽河、滹沱河和易水等今天海河水系都受到其占道入海過。

物有兩極，黃河的侵道，雖然造成了河北東南部中下游平原的洪水肆孽（今天衡水湖的產(chǎn)生便是當(dāng)時黃河侵占滏陽河等河流造成。衡水名字便是來自歷史上的河北大澤——大陸澤——今衡水湖。）

由于黃河的充沛水量，從戰(zhàn)國、三國曹魏開始便開始在河北地區(qū)，依靠衛(wèi)河、漳河以及黃河河道，修筑通往幽州（今北京地區(qū)）的白溝等運河。黃河雖然屢次占道侵道，但其暫時性侵道之后，上述被侵河道往往能又成為運河的天然建造基礎(chǔ)。

北宋時期，易水和黃河入?？谝痪€之所以能成為防御北方遼金的邊境，便是由于當(dāng)時此地（今天的雄安新區(qū)）河網(wǎng)密布，稻田縱橫，讓北方游牧騎兵難以作為。

而正是當(dāng)時北線黃河岸邊，首都開封的最后一道防線澶州（澶淵，今天黃河河道北岸的濮陽），被遼兵攻破之后，北宋才最后敗亡。

二是南宋至清代中后期，黃河從南線，開封經(jīng)菏澤，徐州，泗水（京杭大運河）入淮，占古淮河入?？谌牒?。

黃河這次鐘擺般從1點鐘方向從河北、天津入海，變成南下5點鐘方向豫東、江蘇入海，從南宋至清代中后期之前，穩(wěn)定了漫長的一段歷史時期。

為了便于記憶，我們可以這么通俗記憶知識點，就是，北宋滅亡之后，有民族氣節(jié)的黃河也不愿淪為北宋亡國奴，轉(zhuǎn)而掉頭南下，東南追隨南宋偏安朝廷，南線侵淮入海。

當(dāng)然，在侵占淮河，南下東南入海的黃河，和在北線入海時一樣，也不安分，最兇猛時，曾經(jīng)在元代末期，屢屢從開封南岸決口，侵占淮河支流潁水、汴水等淮河北部水系河道。造成今天，豫東南、魯西南、皖北，蘇北等面積龐大的歷史黃泛區(qū)。

也正是在這個時期，徐州作為連接南北方的戰(zhàn)略要地開始重要起來。京杭大運河，正是從明代起，經(jīng)由徐州，沿黃河、泗水水系北上。連通南北的運河不再經(jīng)由開封的汴水水系向西折彎，再經(jīng)由衛(wèi)河運河達(dá)到黃河以北。而是從徐州至德州，山東段直接取直。時間成本和人力成本進一步縮短。

和北段黃河一樣，南線入海的黃河也一樣屢屢改道侵犯京杭大運河河道，泥沙淤積大運河，造成漕運的不通。明朝治黃名臣潘季馴的方法簡單說就是，以黃治黃。在運河水道旁開兩個堤壩，一個堤壩河道利用黃河之水的沖擊力束沙沖擊河道，防止河道淤積，另一個河道則是阻止黃河的侵占運河河道，事實證明，潘的這一方法十分有效，被世人認(rèn)同，沿用到后世。

但面對黃河的不定期性的泛濫，只要一個強力有充足財政財力支持的政府存在，以及這個政府具有整體動員、人力協(xié)調(diào)能力的前提下，才能保證運河和黃河的并行不悖，相安無事。所以，明代、清代中后期，運河往往因黃河侵?jǐn)_、淤積等被荒廢。

直到，清代中晚期，咸豐五年（1855年）黃河再次改道，回到歷史鐘擺的中間位置，今天，豫東一路山東濱州、東營入海的今天的黃河河道。

三次相對穩(wěn)定的改道，第一次北上，東北方向侵占海河，第二次南下，東南方向侵占淮河，第三次中部徹底侵占古河流——濟水，形成今天的黃河中下游河道。

從西漢漢武帝親自到黃河瓠子（今河南濮陽西南）決口地帶，命令他以下的所有大臣都去背石頭填堵缺口，并有感而發(fā)做了一首《瓠子賦》：“瓠子決兮將奈何？……泛濫不止兮愁吾人？”

到抗戰(zhàn)時期的黃河花園口決口，造成今天的中國歧視地圖——狹義的黃泛區(qū)。漫長歷史上，黃河決口的次數(shù)真正罄竹難書。

黃河對中國北方水系和省域劃分的影響

千百年來，作為中國的母親河，再沒有黃河這么蹂躪中國北方的其他水系的了。

北到海河易水、永定河，南到淮河上下游。黃河南北挨個收拾。黃河以北，黃河先滅了濟水。

濟水作為中國一條古老的水系，直到今天其軌跡依然可以找尋到，從上源發(fā)源于王屋山，今天的濟源，到中游今天山東西北角菏澤的古濟陰（今定陶）、濟寧，再到省會濟南，直到1855年，黃河回到中線侵占并徹底滅亡濟水（大清河）入海，濟水在漫長的歷史中是存在的。

向北，黃河依次侵占過衛(wèi)河、漳河、滏陽河（滏水），并形成連鎖反應(yīng)，造成滏陽河侵占滹沱河、滹沱河侵占易水。造成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海河水系依然容易在中游積淤泛濫。

向南，黃河曾經(jīng)從開封南下，侵占到潁河河道，沿潁河水系安徽入淮。西到河南中部的潁河，東到山東南流入淮的泗水，黃河無一沒有侵?jǐn)_過。直到今天，西起潁河，東至泗水，開封至徐州，黃淮之間的東南流的若干河道，已經(jīng)難以分清誰是誰。亂流至今，已經(jīng)很難細(xì)分出汴水等古河道。

古詩里的“泗水流，汴水流，流到瓜州古渡頭”的詩意，在今天的豫東、皖北、蘇北，魯南，四省交界地區(qū)，已經(jīng)不存在了。

今天，讓人還能感受的到，黃河千年侵?jǐn)_之前，此地水系發(fā)達(dá)的明證就是這條水系，產(chǎn)好酒。東到鹿邑大曲，口子窖、扳倒井、古井貢酒、西到洋河，無一不是淮北水系，沿開封至宿遷西北-東南走向，黃河故道下的名酒帶所產(chǎn)好酒。

黃河不僅影響了歷史的水系，還影響了中國北方的省域劃分，某種意義上就是黃河的改道決定了你是河南人，山東人，還是江蘇人。

黃河北流河北入海時，黃河曾經(jīng)是河北（燕趙、冀州）和山東（齊魯、青州）的劃分界限。河南（豫州）、山東（青州、兗州）的界限。

黃河第一階段，北流入海時，整個濟水水系，包括今天山東的曲阜等山東西南地區(qū)，甚至都屬于古豫州。而直到黃河第二階段，南流淮河入海以后，才形成今天的河南和山東省界。

同樣，正是為了治理黃河的便捷，新中國成立前后，豫北、冀南，魯東南地區(qū)，沿黃河中游兩岸成立了以今天河南新鄉(xiāng)為省會的平原省。直到上世紀(jì)80年代，黃河岸邊，河南東北角的臺前等幾個縣才從山東劃到河南。

徐州之所以成為蘇北重鎮(zhèn)，劃為江蘇，便是由于明清時期，管理京杭大運河的便捷。歷史上，徐州和魯南地區(qū)，傳統(tǒng)都是一體的。甚至直到民國時期，徐州都是被山東北方軍閥習(xí)慣性占領(lǐng)。尤其北洋系復(fù)辟的張勛占領(lǐng)徐州時根本不受江蘇督軍位于省會南京的節(jié)制。

徐州會戰(zhàn)中的臺兒莊大捷，便是在今天的山東省棗莊市。

由于近代黃河從淮河改為中線（濟水-大清河）山東東營入海。造成了今天河北和山東以京杭大運河為省界；河南和山東，山東和江蘇、安徽，以黃河南線古道為省界。

我們剛才已經(jīng)提到，明清時代位于北京的京畿首腦地區(qū)的財賦都要靠京杭大運河的通聯(lián)，而運河和黃河更是相愛相殺。沒有古黃河鐘擺式南北游蕩，京杭大運河不會有充足的水量供給以及古河道可以低成本利用。

而同時，運河又伴隨著黃河的屢屢侵?jǐn)_，在明清兩朝，治黃的重要性在專制王朝朝廷上如此要緊，某種程度上不是因為百姓生死，而是為了維護運河漕運。所以才屢屢治黃。屢黃屢治。

當(dāng)然，大運河的存在，也改變了中國北方尤其冀魯豫三省、豫魯蘇皖四省交界地區(qū)的經(jīng)濟版圖。形成了徐州、德州、臨清、大名府等明清一系列經(jīng)濟重鎮(zhèn)的存在。甚至上述運河形成的經(jīng)濟重心重鎮(zhèn)，直到近代中國鐵路的出現(xiàn)前還在發(fā)揮作用。

黃河不僅改變了中國的省域劃分，還決定了朝代興旺。

甚至，某種程度說，元朝直接原因便是因黃河改道滅亡的。我們之前講潁水的時候已經(jīng)說過，元朝末年，最后一個皇帝還算清明，甚至出現(xiàn)了脫脫（時任宰相）新政。名臣賈魯治黃也算成功。（為了保證黃河不改道北流侵占河北滄州沿線朝廷賴以維持的鹽場，疏導(dǎo)黃河繼續(xù)從南線開封-徐州古河道入海。）

但就是因為治黃時民工的大量聚集造成白蓮教的借機在此發(fā)動起義。其實歷史荒誕的是，賊王八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之后緊接著黃河又連續(xù)泛濫，終其大明一朝，也沒治理個頭緒，直到中期潘季馴的出現(xià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