皮日休與陸龜蒙的友誼(3)
意我
陸龜蒙和詩
皮日休西對陸龜蒙說,一唱一和是我們的老規(guī)矩,你想壞了我們的規(guī)矩嗎?等著你的和詩呢。那寫詩對陸龜蒙來說,本來就不是個難事,也就不一會兒,三首和詩也就寫好了。皮日休讀完之后說,你三首詩各有各的妙處,你剛才特別欣賞我的第二首,我也覺得奇怪了,我也覺得你的第二首寫得最好,老兄果然是高才。那么,我們來看一看這首被皮日休贊賞的詩歌到底是怎么寫的:
荒柳臥波渾似困,宿云遮塢未全癡云情柳意蕭蕭會,若問諸余總不知
我們平時經(jīng)常用一個詞去形容人,叫“瀟灑”。我們現(xiàn)在要把“瀟灑”這個詞來形容這首詩歌,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。我們先看第一句,秋天了柳葉發(fā)黃,也慢慢地飄落了,所以這個人叫“荒柳”。這條溪流旁邊也是綿延很長的柳樹了,所以這個時候的柳條垂在湖面上,好像很困倦了,因為季節(jié)是無情的。經(jīng)過春夏的這么一個熱烈的生長,現(xiàn)在的柳條也應(yīng)該有點累了。我們一看這種修辭手法叫什么呢?叫擬人,就是模仿人的感覺來寫的,因為柳條它本來無所謂困的,只有人才困,那么你說柳條也困了,說明是模仿人的感覺來寫的。陸龜蒙看了很久,也果然看出了很特別的感覺。第二句怎么說呢?昨夜的霧氣還沒有散去,彌漫在山坳里,看上去混沌一片,懵懵懂懂的景象,什么叫“蕭蕭”呢?“蕭蕭”就是瀟灑自在的樣子,所以天上的流云,河邊的垂柳,在這個時候流露出來的情意,那是需要我們?nèi)t灑地領(lǐng)會,瀟灑地去理解的。
陸龜蒙接著說你還要問我其他的,我就全不知道了:
每逢孤嶼一倚楫,便欲狂歌同采薇
這里當然就表達了什么呢?表達了要避世隱居的意思。你看,只要搖著船經(jīng)過孤島的時候,陸龜蒙說他就想盡情地放聲歌唱,然后到島上去過隱居的生活。這里的“每逢”兩個字,大家尤其要注意,可以看出這個陸龜蒙他不是偶爾有這樣的想法,而是常常有這樣的沖動,所以你看陸龜蒙在詩歌里面表達的閑散自得,不問世事的精神,那是不是與皮日休如出一轍呢?兩人寫的角度有一點差別,但精神其實完全是一樣的,就是要在世俗當中尋找到一方寧靜的地方,讓自己的心靈自由飛翔,這樣的地方,肯定不是在人來人往的地方,一定是“絕壑”“窮溪”,或者更深的這么一個森林深處,現(xiàn)在我們是不是有點明白為什么在這近兩年的時間之內(nèi),他們要尋找一切機會在一起,或者一起看花,或者一起賞月,或者一起追逐流云,或者一起沉醉荒柳,因為只有這樣的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(tài)里面,他們才能夠安頓自己的靈魂,來做回一個最真實,也是最本色的自己。
皮日休告別蘇州
在這一刻,皮日休與陸龜蒙已經(jīng)從個人的悲喜中掙脫出來,盡情享受著與自然萬物靜默相對的寧靜和美好,草木的風(fēng)情,山水的溫柔,一寸寸滋養(yǎng)著他們的眼和心,“船頭系個松跟上,欲待逢仙不擬歸”,“每逢孤嶼一倚楫,便欲狂歌同采薇”。恍惚間,他們不知今夕何夕,只欲乘風(fēng)歸去,這兩個志趣相投,性情相近的好友,徜徉在自然風(fēng)光里,也走進了彼此的內(nèi)心深處,而當他們相交愈深,情誼愈厚之際,離別又不可避免地到來了,往后四季更替,人生流轉(zhuǎn),他們再也無法攜手同行。那么“皮陸”二人究竟要如何面對這樣的分離時刻?陸龜蒙又留下了一份怎樣的禮物贈予知己皮日休呢?
咸通的十二年,公元871年,這一年的三月,崔璞蘇州刺史的任期還沒滿就被免掉了,然后讓他上京城,要任命他新的職務(wù)。崔璞的蘇州 刺史一職被停了之后就已經(jīng)注定了皮日休在蘇州的生活就進入到倒計時了。
到了夏秋之際,皮日休終于要告別蘇州了。陸龜蒙內(nèi)心的不舍甚至凄涼,大家一定可以想見,但陸龜蒙覺得要把這近兩年的詩歌唱和保存起來,來作為分別之后的念想。這一天到了離別的時候了,他們沒有像平時一樣來痛飲一杯,來求得大醉一場,而是異常冷靜,他們再一次如第一次見面一樣,煮了一壺茶,一個人喝著一杯茶,因為心情都不好,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,當然是感嘆不已了,陸龜蒙把這本編了大半年的以他們兩個人唱和為主的詩歌集《松陵集》就送到了皮日休的面前。皮日休不用打開,他就知道里面就是近來兩年的快樂的記憶,他鄭重地收了起來,放進包里,然后轉(zhuǎn)過身,揮揮手,從此就作別了蘇州,也作別了陸龜蒙,也作別了生命當中不可重復(fù)的日子。
如果僅從“皮陸”唱和詩來看,“皮陸”兩個人確實與當時的現(xiàn)實世界保持這比較大的距離,這是因為他們彼此了解對方,在這樣一種相對私密的詩歌活動當中,最能夠溝通彼此的思想和情感,他們兩個人在很多方面太相似了,用陸龜蒙的話來說:
俱懷出塵想,共有吟詩癖
兩個人想法一樣,對詩歌的感覺一樣,他們兩個人都用“夫子”來稱對方,你打開他們的詩歌,什么“陸夫子”“皮夫子”這個說法總在你眼前晃著,所以不到兩年的時間,兩個人的唱和詩歌加起來有多少呢?六百多首,這還只是收在《松陵集》里面的作品,在“皮陸”兩個人唱和詩歌之外,他們其實也寫了不少的文章。魯迅有句話說得很好,他說相對于詩歌,皮日休和陸龜蒙的文章,特別是小品文,更能見出他們的思想,性格的另外一面。魯迅在《小品文的危機》是這樣說的:
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,別人也稱之為隱士,而看他們在《皮子文藪》和《笠澤叢書》中的小品文,并沒有忘記天下,正是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鋩。
什么叫做“一塌胡涂的泥塘”呢?那就是來形容晚唐這個時期,動亂,渾濁的這么一個社會狀況,皮日休,陸龜蒙平時他們是以隱士自居,但他們并沒有忘記他們生活在怎樣的一個天下,對于天下的苦難他們的小品文有許多的反映,所以為什么會造成詩歌唱和與小品文創(chuàng)作,不同的思想與情感的狀態(tài)呢?我想,因為他們畢竟生活在晚唐這樣一個社會問題眾多,戰(zhàn)亂也在持續(xù),國家動蕩不安的這么一個時期,他們的進取之心當然就不能不受到影響,他們有的時候看不到希望,所以就會變得消沉,甚至很頹廢,但事實上,他們從古代的傳統(tǒng)里面接受過的理想,匡扶天下,那也時常會動搖他們,看上去很逍遙,其實是懷著焦慮的,這么一個生活理念。
皮日休在南下蘇州的前兩年已經(jīng)考中進士了,陸龜蒙雖然沒有考中進士,但也努力過不止一次,如果這個進士頭銜真的是可有可無的話,陸龜蒙也不至于因為朝廷臨時取消科舉考試而大病一場,而且病到連皮日休都擔心他的生命的程度,這都說明什么?說明沒考上,或者沒機會參加考試,對陸龜蒙的打擊是巨大的。
事實上,除了皮日休在蘇州期間兩個人唱和不斷之外,咸通十二年,公元871年,皮日休因為崔璞幕府的解散都離開蘇州了,原本孤居在鄉(xiāng)間的陸龜蒙又重新回到了寂寞的一個狀態(tài),又重新回到了寂寞的一個狀態(tài)。皮日休此后在仕途上奔走,也沒有停息,所以也讓他只能將蘇州的這近兩年的唱和成為一種記憶,而不再繼續(xù)異地地唱和,離開蘇州后的皮日休此后與常住蘇州的陸龜蒙便再也沒有見面了。
這一段詩酒風(fēng)流的生活雖然激發(fā)出他們平時潛伏在心從未爆發(fā)過的情感,但這注定只是一個階段而已,但我想人的一生如果有這樣的一個朋友,能讓自己完全釋放自己,能徹底地回到自己內(nèi)心真正想要的思想和情感狀態(tài)。那么這樣的狀態(tài),即使持續(xù)時間不長,那也一定是彼此人生中最有光彩,最值得紀念,最美的時光。陸龜蒙與皮日休擁有了不到兩年這樣的時光,但我想,這一定是此后各自生涯當中時時回味,時時沉醉的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,沒有什么比擁有這樣的記憶更幸福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