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義烏先賢朱一新(2)
斯雅
在野為名師
在端溪書院,教務相當繁重,他熱愛諸生,誘掖開導不遺余力。在《寄王雪澄年丈》中簡要介紹他的工作情況:端溪課卷雖只有二百名學生,往往一卷就有百頁以上。一月兩課,共有四五百卷,半年不下兩三千卷。盡管辭章有佳構,而經(jīng)史多未入門。諸生都樂于作業(yè),我哪能辜負他們而不作開導呢?分析批示動輒千字,竭盡二十晝夜的精力,才能完事。課期既密,諸生只有應課的時間,很少讀書工夫。他們寫日記勉強從事,敷衍塞責。住院的學生中,也有勤苦嗜學的,問我讀書方法,由于言語不通,答以筆談,幾于手疲。此正是我的興趣所在,自然不以為苦!
十五年(1890),一新移任廣州廣雅書院山長(掌教、院長)。廣雅書院由張之洞創(chuàng)建,收錄廣東、廣西兩省各一百名高才生員。院規(guī)是“先讀書而后考藝,重實行而屏華士。”分經(jīng)、史、理、文四齋肄業(yè),延請四人輔導管理,而山長專授經(jīng)訓、性理及史事、辭章。生員各有日記冊,記錄學習心得及質疑問難,院長及時批閱并以書面作答,這在端溪書院時朱一新就已實行。光緒十八年(1892)秋,朱一新應院內師生請求,將過去三年問答諸生所問的內容,加以整理和補充,編為五卷,刻印成《無邪堂答問》一書。無邪堂是廣雅書院講堂,由張之洞命名并題匾,堂名源于《論語·為政》:“《詩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無邪?!薄对疤么饐枴肥侵煲恍缕缴钪匾闹?。他自己說:
近將兩三年來與諸生問答之語抄錄成帙,其中有訂經(jīng)史疑義者,有商古今學術者,有論邊疆形勢者,有談國朝掌故者。門類甚多而不別分門類,似語錄非語錄,似札記非札記。漢宋學術持其平?!溆兄囃袧h儒之義以抵宋儒而實失漢儒之真者,浸淫害道,則必嚴辨之。九流百家之書,釋迦、摩西之教,以及近時洋務西學,自有俾實用者外,其或謬詡新奇以大害人心者,亦必嚴切之。大旨學必期其有用,功必歸諸實踐。由訓詁進求義理,而如漢學家溺于訓詁以害義理者則不?。挥闪x理探源性道,而如講學家空衍性天以汩義理者則不從。言治術務求可行而不敢為高遠之論;言時務必明大勢而深鄙夫揣摩之徒。雖不敢謂百世不惑,要有異乎近時名下士之所為。諸生幸多就我繩墨,以此為教,庶鮮流弊。第使今之名士見之,必有罵我不通者。通不通何足論,期無誤諸生未學之意而已。此書與乾嘉以前儒者之言可相印證,與乾嘉以后儒者之言則多不合,與吾江浙學者之言尤多不合;合不合何足計,期不負圣門教人之旨而已。
朱一新從小愛好濂、洛、關、閩的學說,對宋、元以來的學者都能說出他們的得失。他對弟弟朱懷新說:“古人求治國之道在于經(jīng),后人求治國之道在于史?!籼幎嗍轮?,則治經(jīng)不如治史的效果明顯,所以對地理、經(jīng)濟尤其用心,凡所議論,皆有實際意義,不能說大話,嘩眾取寵?!敝煲恍虏坏〞詽h宋儒學,而且自認為史學更強。他生在鴉片戰(zhàn)爭之后,列強不斷侵略中國的時代。凡有關國外政治、地理、歷史、時事的書報地圖,無不悉心閱讀,可以說學貫中西。《無邪堂答問》中,卷一就有關于新疆形勢,吉林、黑龍江兩省邊防、籌邊以屯墾為要等的論述和西遼疆域考、《元史》西域地名考、《水經(jīng)注》漸水篇刊誤等。卷二的《景教流行中國碑考》約3.5萬字,引用列舉的書有80余種,有正史、私人著作和西人著作中譯本,對當時世上基督教及其支派、伊斯蘭教、佛教的情況及其與中國的關系皆有論述。其他各卷重點講治學,亦有關于邊防和時事的論述分析。抵御侵略,保衛(wèi)國家獨立和領土完整的愛國熱忱溢于言表。
朱一新客觀地對待漢儒許慎、鄭玄等人的古文經(jīng)學,以及宋儒工程(程顥、程頤)、朱熹為代表的理學。到乾隆、嘉慶年間,始于東漢時的今文經(jīng)學開始復興,他們在諸經(jīng)中尤重今文《春秋公羊傳》,故稱今文公羊學派,首倡者為莊存與,接著又有劉逢祿、龔自珍等一大批學者。上述一新的學術思想所謂“與乾嘉以后儒者之言則多不合”,就是指明學術思想的分歧。至于一新稱為“近時名下士”大約主要是指康有為而言。光緒十六年(1890),康有為移居廣州。朱一新在廣州與康有為時相過從,每辯論自晚達旦。朱一新遺著中有多封致康有為書信,對他的學說提出批評與勸誡,明確反對康有為“援儒人墨(或稱陽儒明墨),用夷變夏”的主張。錢穆教授所著《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》,對朱一新的學術思想有較詳論述。白壽彝總主編的《中國通史》中關于清代學術,有一大段記朱一新的學術觀點及成就。說他主張兼采漢宋之學,主張“漢學必以宋學為歸宿,斯無乾嘉諸儒支離瑣碎之患;宋學必以漢學為始基,斯無明末諸儒放誕之弊”。朱一新政治上守舊,然而學術上所論足破康有為的“新學偽經(jīng)”、“孔子改制”的附會曲解。
熱心方志事業(yè)
朱一新所編《京師坊巷志》,是《〔光緒3jl順天府志〕的一部分。順天府即北京的地方行政區(qū)域,主要是京師即北京城和大興、宛平兩縣?!俄樚旄尽酚扇f青黎、周家楣修,張之洞、繆荃孫等編纂。從光緒五年(1879)四月開局到光緒十一年(1885)告竣。全書130卷,是一部記述清末京師順天府轄區(qū)情況最完整最豐富的地方志。朱一新應邀參與纂修,負責坊巷即街道和胡同部分。
朱一新接受協(xié)纂任務后,白天步行到街道胡同詳細詢問情況,晚上即筆錄所見所聞,再參證舊有圖籍,考察鉤稽貫通,往往到四更尚未休息,數(shù)易其稿。光緒十一年夏繕錄成編,但不是定稿,后因受命擔任湖北鄉(xiāng)試副考官,委托同事繆莜珊編修續(xù)成。等他回京時,志書已刊印,其中不少錯漏無法更正。朱一新編纂這部志書,依照宋敏求《長安志》體例,態(tài)度嚴肅認真?!俄樚旄尽窌珊螅煲恍孪緯r對有關掌故,隨看隨錄,寫滿書眉,直到去世時還沒有完成。光緒二十三年(1897),其弟懷新刊《拙庵叢稿》(實是《朱一新全集》)時將原書上的添注請人加以繕錄,分刊成兩卷。一新學識淵博,治學嚴謹,粗略計算,這兩卷書中引用的著作在320種以上。對了解清末北京城內街道胡同的情況極有參考價值,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出版社曾與另一著作合并重印。
朱一新應聘到廣東肇慶主講端溪書院時,又應邀主持編纂《德慶州志》。唯因在端溪只有兩年,教務繁忙,所能利用的業(yè)余時間極其有限,所以只完成部分初稿。移掌廣雅書院后,仍繼續(xù)此項工作,但亦只是業(yè)余來做。在《清史列傳·朱一新》中曾記載著有《德慶州志》。
朱一新關心故鄉(xiāng)的方志事業(yè)。他曾復信金華知府陳仲英:“敝郡前志體例繁蕪,纂述漏略,疆域沿革,語焉不詳,人物藝文,散而無紀。其中顛倒舛誤,更仆難數(shù)。欲整理而排比之,非改弦更張不可。茲事體大,雖因實創(chuàng),非具卓識莫能主持?!苯又痔嵴骷Y料、籌集款項可能遇到的困難,并介紹順天、湖北修志的經(jīng)驗。又鼓勵他說:“讀來渝,雅意勤拳,毅然為之,以存敝邦掌故,所為以經(jīng)術飾吏治者,非閣下其誰與歸?”朱一新甚至曾有自己參與纂修府志之意,但這個愿望終于未能實現(xiàn)。
考據(jù)古籍 經(jīng)世濟邦
朱一新治學主張漢、宋兼并。認為學術“有義理之學,有經(jīng)濟之學,又考據(jù)之學,由辭章之學”。他的義理之學,主要見于《無邪堂答問》一書,考據(jù)之學成就亦著,《漢書管見》四卷就是代表作。考據(jù)古籍(樸學)的風氣以清代乾隆、嘉慶朝最盛,后人所稱的乾嘉學派就是考據(jù)學派。考據(jù)方法主要是訓詁、??焙唾Y料的搜集整理。朱一新傾注多年心血 撰著定稿,刊行后為世人所重。這里摘引《漢書管見》的開頭《高祖記》中兩條,已見其一斑:
(劉邦) 母媼 (顏)師古注:媼,女老稱也?;矢χk等妄引《懺記》強為高祖父母名字,皆非正史所說,蓋無取焉。《宋書·符瑞志》高帝父曰劉執(zhí)嘉。執(zhí)嘉之母夢赤烏若龍戲已而生執(zhí)嘉,是為太上皇帝;母名含,始是為昭靈后。斯即小顏所譏皇甫謐等之說爾。
為泗上亭長 《史記》作泗水。按:泗水是也?!端?jīng)注·泗水篇》小沛縣治故城南土宅上東岸有泗水亭,漢祖為泗水亭長,即此。
朱一新所說的經(jīng)濟之學,即經(jīng)世安邦、治國安民的學問。他在《無邪堂答問》中關于東北、西北邊防的形勢與對策就有這方面的精辟見解。19世紀70年代,俄羅斯侵略新疆,日本侵略臺灣、吞并琉球。當權的左宗棠主張加強西北邊塞防務,李鴻章則強調海防更為重要,引起“海防”與“塞防”的爭論。
光緒九年(1883),朱一新撰《海防策》,認為當時的急務為治水師、扼險要、儲將才、精器械、興團練、開餉源六項。每項皆提出較詳細的精密規(guī)劃。例如治水師,他提出沿海建為北洋,江浙、閩粵三軍,每軍配以鐵甲兵輪等意見。
朱一新相信民眾,認識民眾的力量,主張依靠發(fā)動民眾來鞏固國防。同年八月廿二日上《請速定大計以耆危局疏》中,著重提出“興團練”,其中說:
無亨則編為保甲以防豪右之橫行,有事則集為鄉(xiāng)團以輔官軍之不逮。遍地皆民,即遍地皆兵。
其他如治理黃河、京師治水等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.朱一新著作中亦有所論及,可惜沒有給他施展抱負的機會。
操心過甚 英年早逝
朱一新于辭章之學亦造就頗深。遺著《拙庵叢稿》中有駢文存、詩存、試帖存、律賦存各一卷?!堵少x存》卷有賦33篇,其中有抒情寫景之作,也有論政言治之篇。詩集作品雖不甚多,但別具一格,如《詠南史新樂府》之一《同泰寺》:
涅槃經(jīng),無遮會,連理瑞技生,五色祥云靄。佛言須舍身,方免眾生一切罪;眾生不肥帝已瘦,荷荷索蜜難入口。大慈復大悲,倩佞佛佛知否?平生奉贖億萬錢,悔不買蜜藏枕邊,此時口苦佛不憐。”
光緒二十年(1894)六月二十四日,一新偶感微恙,七月初二日移臥書房,客來探視,尚能迎送。午后忽對胞弟懷新說:“剛才集了兩句詩:‘撒手白云堆里去,回頭四十九年非’,用來自挽你看怎么樣?”懷新勸解說:“您神志清新,何至于此!”一新含笑點頭。末時,兄弟倆還攜手散步,到申時,一新即漸昏迷并斷斷續(xù)續(xù)自言自語,大意是明年迎養(yǎng)父母竟成虛愿;自己精力漸衰無以滿足諸生之望;高麗為神京屏蔽,必不可棄(時日本侵略朝鮮,不久中日甲午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中國戰(zhàn)敗,訂《馬關條約》)。延至酉初,這位愛國正直、學識淵博的學者與世長辭,終年49歲。
朱一新遺著于光緒二十二年(1896)秋由其弟懷新主持編纂刻印,分訂16冊,名《拙庵叢稿》。故居“約經(jīng)堂”為本地清代標準民居,十八間樓房組成四合院,與胞弟懷新(1850—1898,光緒十五年進士,歷任主事、知縣、知州)故居同樣一幢十八間合成朱店村“大夫第”。建筑特別,精雕細刻,房門皆陰刻詩文,藝術性很強,在民居文化中獨具一格。
光緒二十三年十二月,廣東學政惲彥彬奏請將朱一新宣付史館立傳并賞卿銜,理由是“平日講學之詞,義精識卓又復平正通達,生徒成就甚眾”。次年十二月,禮部議奏照定章加五品銜得到批準。宣統(tǒng)元年六月,兩廣總督張人駿奏請恢復朱一新原職原銜,取消以前降調處分,此時朱一新逝世已16年,當然無從復職了。